“水蓮”，我叫她姑姑！
水蓮姑姑。不僅我這么叫她，父親也這么叫她，三奶奶還這么叫她，乃至全村人都叫她“水蓮姑姑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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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遇見水蓮姑姑的時候，父親讓我叫她“水蓮姑姑”，我就這么叫了，而且很親熱。后來才知道，“水蓮姑姑”的稱呼是一個敬稱含有某種殊榮，而非親情與輩分表述的真實(shí)意義。
我是小男生，父母一直當(dāng)女生養(yǎng)著，因?yàn)槲夜緡５拇笱劬€是女生的裝束打動了她卻不得而知。水蓮姑姑欣喜地給我兩個滾燙的熱吻，繼而獎賞了一把
上海“白兔”牌奶糖?！鞍淄谩迸颇烫且∧悄?，我大約七歲。那個年代，在村里，在村里孩子們眼里獲得水蓮姑姑的奶糖是件夢寐以求的幸事。獲得奶糖，其精神層面的意義遠(yuǎn)大于奶糖本身。
何況，是一把奶糖；更何況，兩個熱吻！
我獲得了水蓮姑姑的重賞，成了村里的熱聞，幾乎成為人物。有奶糖的“上?！薄⒋悼跉鈺Y(jié)冰的“哈爾濱”，很長時間成為我的美夢和美好憧憬！要不是生于“書耕”之家，要不是有位“鄉(xiāng)紳”的父親，要不是好看的水蓮姑姑，我想要成為一個平常的人恐怕都不夠。因?yàn)槲覜]有方仲永“自是指物作詩立就，其文理皆有可觀者?！钡奶焐斆?，固然“泯然眾人矣?！?/div>
水蓮姑姑的像舊電影里的女特務(wù)，是個好看的女人。在我心里，她比母親還母親，比老師還老師，是我父親敬重的族人。她回老家的那年五十開外，嬌小的身材和未經(jīng)風(fēng)雨的膚色像出水的尚未開花前的水仙那么鮮蔥，清麗；她的穿戴總是那么素凈、多樣，卻很養(yǎng)眼。溫軟的說話聲帶著一份溫情，仿佛是從她恬淡的微笑中溢出，即使呵斥也是一種享受！她能讓襁褓中的嬰兒不要媽***奶頭，而要撲向她的懷抱；能使我感知四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才讀過的心理學(xué)導(dǎo)師阿德勒所著的《沒有懲罰的紀(jì)律》。水蓮姑姑的影響使我嚴(yán)厲的父親在教育孩子們的過程中懂得“那些自然的令人不愉快的后果總是不良行為的結(jié)果”。
在村里大姑娘小媳婦眼里，水蓮姑姑是時尚的代表，是男人們不敢褻瀆的情人。我的老家水網(wǎng)密布，垂柳依依，典型的江南鄉(xiāng)村。村頭有口不小的流水的池塘，是村民四季捶衣洗菜的地方，也是女人們炎炎夏日坦胸露腿的沐浴之所。每到夏天，當(dāng)夕陽低到池塘邊那顆歪脖子柳樹樹梢的時候，池水中就蕩漾著女人的浪笑聲，小孩的喧鬧聲；那一縷縷野花般草香似的體香，就像一陣陣徐徐而來的晚風(fēng)，吹去了一天勞作的疲憊與喧囂，迷醉了小村的幽夢！夕陽初下，明麗了池水，也明晰了那一堆堆、一對對，或大或小，或白或黑，或挺或垂的女人們的酥胸。如果說女人坦胸露腿是我老家夏天的一道風(fēng)景，不如說是她們尚不懂“女人以羞澀為美”之前的淳樸！
是否村中女人以羞澀為美的風(fēng)尚，是基于水蓮姑姑的提點(diǎn)？我并不知道，就像我不知道何為羞澀一樣。但是她們從肚兜到胸衣的革命，確確實(shí)實(shí)是因?yàn)樗徆霉玫某珜?dǎo)與指教。大姑娘小媳婦秀發(fā)上歇著的那一盞盞，異彩紛呈、形態(tài)各異的蝴蝶發(fā)卡，也是水蓮姑姑發(fā)起的時尚。村里的男人們，口中嘮的與老婆比較的都是水蓮姑姑，粗俗的行為與穢語少了，仿佛一夜之間我的鄉(xiāng)村回到了儒冠儒衣的大宋。
我最后一次見到水蓮姑姑的時候，是晚秋！
水蓮姑姑穿一身藏青色的古典旗袍，高大的姑父戴一頂顯眼的鴨舌帽。他們手挽手相互依偎著，走在池塘邊柳下的夕陽中。我清晰地銘記著那對老人幸福陪伴的模樣，也記起人們質(zhì)疑與驚詫的眼神，以及驚詫而又好奇的議論：“牽手算啥？人家還睡一頭吶！”如此動作，如此說來，仿佛水蓮姑姑敗壞過誰的家風(fēng)一樣。在那個臥室與客廳通用的年代里，貧窮而又傳統(tǒng)的鄉(xiāng)村，夫妻牽手、同眠共枕，也是需要規(guī)避的。
父親最后一次提到水蓮姑姑，是他生前頭兩年的冬天。父親十分當(dāng)時感慨地說：“你的水蓮姑姑走了，她是個‘頂好’的好人！”父親還告訴我，水蓮姑姑畢業(yè)于南昌女子師范學(xué)校，學(xué)生們北上聲援抗日而淪陷于日寇的魔爪，繼而成為受盡凌辱的“慰安婦”。解放后，她參加過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，做過“人民的公敵”，做過醫(yī)生，是一位優(yōu)秀的人民教師。水蓮姑姑那段不堪回首的隱痛在村里幾乎無人知曉，但是我之痛。于是，我對水蓮姑姑愈加神敬了！
七歲的時候，我遇見了水蓮姑姑，時光已經(jīng)翻過四十幾個春秋，當(dāng)年的牧童兩鬢染霜了。光陰模糊了我童年的記憶，卻模糊不了水蓮姑姑在我心中的音容笑貌。我不明晰青蓮與清荷，更愿意將“水蓮”、青蓮、清荷一起混淆，混淆中有我的水蓮姑姑。由于身疾，水蓮姑姑終生未能生育。退休后，丈夫隨她從哈爾濱遷居到老家；終老后，她的骨灰追隨丈夫葬回了哈爾濱！
水蓮姑姑是位“內(nèi)心羞澀，靈魂高貴”的女人。無論她離我們多遠(yuǎn)，離開多久，我的心頭始終芳華著一盞清新的蓮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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